文/ 月下婵娟
来关注这朵花时,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。我去追溯它的历史,书上说神农时代就有人把它的祖先挖回家去栽培,而西汉时的宫廷花园里,它的姐妹蔷薇已经得那位雄才大略的帝王赞叹:此花绝,胜佳人笑也。上林苑里,丽娟妃子宜嗔宜笑,容色倾城,取黄金百斤,作这花朵的买笑钱。
光阴似箭,沧海桑田,后来它得名:六朝金粉,虢国淡妆,春水绿波,初日芙蓉,枫叶芦花,霞黄春晓……与同属里的蔷薇,玫瑰一般长着类似的叶子和皮刺,这常绿和半常绿的低矮灌木,因着一月一月永不疲倦地执着绽放,被世人笼统地称呼为“月季”。
“月月红”和“长春花”大概是平民百姓对它最形象的称谓,虽然少了几分文艺和风雅,但是传神地描述出这花卉的皮实泼辣、接地气和好养活。
余光中先生说:心有猛虎,细嗅蔷薇。他并未将《于我,过去,现在以及未来》里的诗句译成“心有猛虎,细嗅玫瑰”。大抵一个老派的、传统的、深具中国古典文化的名士始终觉得,蔷薇是偏中式的、少女的、细腻温柔的审美和浪漫爱恋。
而玫瑰太浓烈,太热情奔放,它是西洋人的爱情。
于我的母亲,月季是寻常人家懂事的闺女,是竹篱茅舍里端庄贤淑的妇人。
现代社会里,花店中用来表情达意的玫瑰,多是经过园艺专家一代又一代辛苦培育出来的杂交香水月季。因为翻译家们美丽的误会,rose被译作玫瑰,月季也是rose。999朵玫瑰,准确地说来,应该是999朵月季。
母亲的月季谦和地长在墙角,屋前不过数尺,它的姐妹蔷薇亦丝毫没有作为一朵鲜花的自觉,攀缘缠绕着被拦腰剪断又新发的木槿,作成守护菜园的绿篱。
数个世纪之前,梅尔梅森堡的约瑟芬皇后钟爱月季,为她运送中国古老月季的船只经过战火纷飞的海峡,为了这些令人魂牵梦萦的中国朱红,中国粉,香水月季和中国黄月季,不可一世的法兰西与英国达成了暂时停战的协议。
曾经,“蓝田碧玉”的迷人绿色之美令欧洲人不可思议,中国古老月季的连续开花令欧洲人几欲疯狂,而皇后约瑟芬喜爱的“斯氏猩红月季”,不过是长在华夏神州的“赤龙含珠”。后世的每一朵杂交香水月季里,都流淌着中国月季的血液。
母亲的月月粉并不是什么月季名种,365天,它好似360天都在孕蕾开花。而那厚重香芬的墨红,大朵大朵馥郁美丽的红,是一个乡野女子心中对绿叶红花最完美最贴切的表达。
它们从来无愧于“月季”这个名字,像是遗忘了季节,遗忘了时间地一茬一茬地在盛开。母亲从未刻意去照料它们什么,东风吹来,河水解冻,它们便绿叶苏醒,抽枝孕蕾,不经意间便是繁花照眼。夏日炎炎,午后的寂静长巷里回荡着鸡鸣犬吠,金色阳光如火倾泄,那些红的、粉的花朵仍然精神抖擞地盛开。秋天是菊花的天下,陶渊明说: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母亲的竹晒席上铺满了新摘的小野菊,而被人遗忘的月季,又将这清冷的秋开成了春三月的天气。
北风萧瑟的时候,还有一两朵月季绽放在僵冷的枝头,忙完了一年的活计,母亲才有闲心侍弄一下陪伴了她又一年的这些花儿。母亲为它们整枝,修剪,培土,施肥。而无论是来自大洋彼岸贵族皇后的三千宠爱,还是乡下农妇的粗茶淡饭,这些花儿从未有过怨言。它们扎根土壤,迎着阳光,沐浴过清风雨露,便只管尽心尽力开出美丽的花来。
春夏秋冬,寒来暑往,它知道自己名叫“月季”,便不肯辜负任何一个种花人。
古代传说里,神农山下有一户高姓人家,家中有一女名叫玉兰,生得相貌美丽,温柔沉静,一家有女百家求,因为母亲身患重病屡治不愈,玉兰张榜求医,言谁能治好她母亲的疾病,她便以身相许。有一位叫长春的青年揭榜献方,果真治好了她母亲的顽疾。在两人洞房花烛的夜晚,玉兰问长春,是什么神方,竟如此灵验。长春告诉玉兰,冰糖与月季花合炖,乃清咳止血神汤,专治妇人病。
在《本草纲目》里,李时珍称月季花为:月月红,胜春,瘦客,斗雪红。他说此花,气味甘、温、无毒,主治:活血、消肿、敷毒,也是治妇女月经不调的常用药物。
冰糖与月季花合炖,母亲并没有试过,只是这方子如此之美,只是想一想,便觉香甜可人。
花落花开无间断,春来春去不相干。
牡丹最贵惟春晚,芍药虽繁只夏初。
唯有此花开不厌,一年常占四十春。
——苏轼《月季》
东坡居士写月季花,比对着花王和花相,牡丹花王的富贵,芍药花相的繁复,都有其过人之处,但它们一年只开放一季,春末夏初赏心悦目之后只能等待来年,唯有月季花花开不断,一年四季总是芬芳美丽。
月季只应天上物,四时荣谢色常同。
可怜摇落西风里,又放寒枝数点红。
——张耒《月季》
宛丘先生直接赞美这花朵是天上的神物了。
只道花无十日红,此花无日不春风。
一尖已剥胭脂笔,四破犹包翡翠茸。
别有香超桃李外,更同梅斗雪霜中。
折来喜作新年看,忘却今晨是季冬。
——杨万里《腊前月季》
初绽的蓓蕾像一只胭脂色的毛笔,翡翠般的细茸包裹着绽放的花朵,我深信这位大诗人是亲自种过月季的,这逼真、细腻的比喻非亲手侍弄过月季不能道来。
宋人崇尚宁静、自然,有着超逸的审美,为这深具“蔷薇颜色,玫瑰态度,宝相精神”的花朵赋诗作画的才子便也格外多些。
而一代一代的人们,从神农时代开始,到后世至永劫,大抵皆不能拒绝一朵月季的美。
卖花的老奶奶说:今生卖花,来世漂亮。
那今生种花,来世会更加漂亮吧。
我的花园里种了许多的月季,它们姹紫嫣红,芳香馥郁,来世,我仍做我母亲的女儿,看她侍弄庄稼,养鸡养鸭,围着灶台生火做饭,颊上渐生皱纹,鬓边满是白发,看她在琐碎苟且的生活里,养一院月季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