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族兄（讳德生，字邻也）辛酉年冬月，自浙江归，舟中仆水，抵家则右半边面浮，至腊月二十七日，造余馆就诊，其脉滑而软，两尺更沉。余曰：“气虚有痰，兼少火不足，今当用六君子加减，稍后仍要用附子。”
邻也兄曰：“日前在某村妹丈家，羁留数日，便中见某先生，发药四剂，只服二剂，便致喘甚，竟不能行动，故烦酌之。”余曰：“某先生之药，得毋用苏子、桑皮、香附、赤豆之类乎？”答曰：“正是。”余曰：“兄脉软，属气虚，彼不用补气，而反用泻肺降气之药，安得不喘？”昔贤云：喘生毋耗气。余予药二剂，用六君子加黄芪、百合、五味子，人参只用八分。
越两日，二十九即除夕，时将二鼓，忽闻敲门声甚急，启视之，则邻也兄之令弟静致也。云家兄刻下喘甚，卧不倒，坐亦不安，求往一看。余即同往，且行且自沉吟，前脉软，必当用参，何为服参反更喘？一路思索，不得其解。至则见其仰靠床上，面与手背俱肿，气短，脉数乱。问：“昨药内可依我用参否？”答曰：“我思名医方用降气，而老弟遽用补气，故疑而未敢用，药竟未服。”余曰：“是则自误也。”仍将前药加参芪一倍，每各一钱五分，加橘红五分，服下，喘定得卧。
次早岁朝，即邀余往视，面浮与手背肿俱消，仍照前药连服三日，安卧不喘。初四日，有郡中令亲亦系行医者来拜节，登楼候之。云肺气未清，不宜用参，为立一方，云服二剂包好，信而用之。其方则白前、桑皮、贝母、百合、花粉、黑参、黄芩、桔梗、麦冬、葳蕤。服下一剂，是夜喘甚，竟不能上床，并不能正坐，惟俯首坐至天明。
次日迎余，余又远出拜节，病者不得已，独煎人参二钱服下，喘稍定，方知用参之功，而劝勿用人参者之害。然终不能上床，加之足肿陡然至膝。
初六日复视之，见其病状，惊问其故，方知令亲之误。余曰：“彼药不独泻肺致喘，并寒凉引动肾邪矣。盖兄脉两尺原沉，命门火气原衰，火衰水邪本易起，加之坠水使外邪感触其内邪。《经》云：度水跌仆，喘出于肾与骨。当是之时，勇者气行则已，怯者则着而为病也。《经》言恰中兄症，既以外之水邪，触动其内之水邪，而面浮手足背肿，其水势已将发矣。而又以寒药引之，是以水气卒然上乘，而陡肿至膝，喘嗽不能卧倒也。盖缘肾中无火，火不能济水，而水邪上凌土位，《经》所谓水气并阳明是也。若土旺犹得制之，无如火衰不能生土，则土弱不能制水，水遂得越土位而上干于肺，故为喘、为咳、为痰饮，《经》所谓淫气病肺是也。要之其本在肾，其末在肺，用参只能救肺气，不能逐肾邪，欲逐肾邪，必须补火，欲补火，必须用附桂。”
邻也兄曰：“吾时有鼻红，恐附桂不宜，姑缓之。”强之不可，但于前药内，加地黄、泽泻、车前子，服二剂。初八日又视之，两腿尽肿，直肿至小腹下，脉益沉。
余曰：“附桂再不可缓矣。”令伸舌视之，上有白苔，正如面粉厚涂在舌上，其白异常。病人自以镜照之，问余曰：“白苔非火乎？”余曰：“曾见白苔有此白法否？此名寒潭积雪，寒之极也，如潭水本黑色为寒，又加雪积其上，其寒更甚。今兄舌本黑色，又加一层白苔，掩住其黑，若白苔退开，黑色自现。其有鼻红者，乃下焦阴寒之极，将一线孤阳逼之上浮，用附桂则引之使下，又何虑焉？”
急为定方，用金匮肾气作汤，内用桂附各八分，加人参二钱，白术一钱，服一剂，鼻中不复出血矣，舌上白苔退淡，果露出苔下是黑色，始信心用药。每日用药二剂，附桂各一钱六分，服五六日，肿消至膝矣。一日附子用乏，只存五六分，权用剂，是夜遂复肿起五寸，方知附子之功，所关不小，仍照前加重。服十余日，始消至脚肚下，便可卧矣，惟脚下至足底一段，最难消。病者反疑虑，盖其尊人由此症而殁，故疑父子相承，为不起症。余曰：“尊公 当日系某名医所治，此医生平只知用清不知用温，故万不能治此种证。今惟服金匮肾气为的对之药，日服不断自然逐渐收功。如见疑，盍接余迪兹先生商之？能治此证者惟此公，他人则不敢荐。”
因作札代迎迪老至，亦用金匮肾气，悉照古方，只加人参不加白术，使迅速下行尤为老到。余更为制肾气丸一料，煎丸并用，仍服二十余日，而后消至足底，平复如初，愈后共计服过附子一斤，肉桂十二两，人参一斤。
一日诸友偶谈医事，言及此症用如许参附方得收功。一友笑曰：“无怪某名医，议吾兄好用人参、附子。”余曰：“人参、附子岂容好用？若不当用，即一分下咽便觉不安，若用之而安而且病愈，则是当用，非好用也。惟余于当用者而即用，彼于当用者全不知用，故少所见，多所怪耳。试问此病岂彼所好用之旋覆花所能治耶？”举座大笑。
后里中一后生，斫丧太过，亦患肿证，与邻也兄之证无异。名医用旋覆花、豨莶草、秦艽、白鲜皮、丹皮、丹参、地骨皮、花粉、贝母、麦冬、土茯苓、葳蕤，服十余日，遂起疱出水，水流不止，渐将血肉皆化为脓水流出，抬往加减十余次，终不出此种方。服药两月余，渐饮食不进，发寒发热，气血尽耗，仍然用此种药，遂死不起。设亦以治邻也兄之药治之，何至于死？彼既不能认证，误投杂药以致人死，反议用对证药以活人者为好用某药，是诚何心哉？
——本文摘自《吴氏医验录全集》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