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族婶（族叔字绍文）素有鼻痔之患，每春月及小春时，鼻中必流血水，脑中皆若空虚，时常发晕。医者但云是火，每晕辄以黄芩、知母、花粉、山栀、辛夷、麦冬之类投之，甚且加用黄连。一二年内，悉用此种药。至庚申年（时三十八岁）九月初十后，晕甚出汗，服前药愈剧，乃迎余治之。
其脉轻按浮洪数大，重按全无，两尺独沉弱。旁有知医者，亦为诊之云：“如此洪数之脉，自然是火。汗乃心之液，心经有热，故汗出。”余曰：“非也。脉浮按数大，似乎火也，沉按全无，且两尺沉弱无力，则非火矣。其所以发晕出汗者，乃虚阳上浮而不归根，真气外越而不内敛耳。此正极虚之候，不可作火治。”余用人参、黄芪、生地各二钱，当归、枣仁各一钱，麦冬、白芍、丹皮各八分，五味子三分，龟板一钱五分。服二剂，晕止汗敛，但觉背恶寒，饮食不化，自云停滞。余曰：“非停滞也，乃中气虚寒耳。”
前方去麦冬、龟板，加肉桂、黑姜数分。服四剂，胸腹舒而背温暖，顿平复矣。愈后遂不复服药，加以家务辛勤，至本月二十六夜，陡然一发，汗出如沐，发上皆淋漓如坠水状，人事昏沉。夜深敲余馆门求救，余急以黄芪五钱，余照前方，加参三钱，元眼五枚，服后顿止。
次日里中有接某名医者，病者之令堂，急命迎来视之。名医曰：“病虽虚，然有火，不可全补。”药用花粉、黑参、黄芩、麦冬、贝母、百合、丹皮、桑皮、歲蕤、旋覆花，加人参二分。名医别后，仍托一族叔转达绍文叔云：“此病虽虚，内中有火，不可太补攻急了，千万不要多用参。”言之甚肫切。绍文叔悉以告余。余曰：“且无论有火之言当与不当，即一攻字便错矣。凡病邪在表，汗之以攻其表，谓之攻。病邪在里，下之以攻其里，亦谓之攻。若补，则曰平补、峻补。彼意谓不可峻补耳，而以补为攻，其可乎？然彼既有此盛心，自不可拂，且依彼服数剂，再看是何光景。”
连服四剂，至第五日，病者昏晕，坐卧不安，心无主宰，汗出不辍，满舌黑苔。绍文叔仓惶无措，彼曾见过病人舌黑者，皆已不治，故拟此证亦必不起，遂托岳家备办后事，遂迎余商之。余诊其脉，有出无入，数乱无伦。举家惊惶，而余意中却有定见，姑戏之曰：“名医云有火，今果舌黑矣。”绍文叔曰：“据先生言，难道不是火？”余曰：“若果是火，前用温补之剂，舌当早黑矣。何为用寒凉药反黑，岂火得寒而反盛乎？抑以寒药反医出火证乎？今倘复接前医，彼必谓前药力轻，再加黄连。若用黄连一分下咽，今夜立毙矣。盖舌黑有二种，有火极似水而黑者，乃热证也。有水来克火而黑者，乃寒证也。此证本虚，虚则多寒。日服温补之剂，尚恐难复真元，今只用参二分，犹以一线而挽千钧之鼎，业已无力，而又一派苦寒之药，重削其真元。真元益加亏竭，而虚寒之证发露于外，是以舌黑而汗出不辍也。若再以大寒之味加之，是并以挽鼎之一线，亦复截断，万万无生理矣。水火寒热之证，每多相似难辨，但以脉辦之则可据。然病家何从知脉，即以证辨之，亦甚明白。如是火证舌黑，则当口唇焦紫破裂，舌粗有芒刺。今口唇白，毫无血色，舌虽黑，却无芒刺，又不干燥，其为阴寒之象无疑。”
绍文叔曰：“闻先生言，如梦初觉。急求定方，救此残喘。”余用：人参四钱，黄芪三钱，附子、肉桂各一钱，干姜七分，枣仁一钱，当归、熟地各二钱，五味子三分。时已夜暮，急令煎服。且告之曰：“药固宜如此用，然脉有出无入，病势亦重，倘药力不能挽回，人不知为前医寒凉之害，反谓此温补之误，余不任咎，明早仍接一医士印证为是。病家许可。”
遂将药煎成服下，服后即鼾睡。至三鼓方醒，醒时汗遂敛，舌黑退去一小半。又服复渣，直睡到晓。舌黑退十之七，汗敛十之八。未几，果接某医者至，见舌黑云是蕴热，不用附桂，用天麻、柏子仁、当归、白芍、麦冬、五味子、甘草、山药，只用参一钱。是日已有人参四钱，及桂附等药在腹，故服此轻剂，亦不见破绽。次日再服一剂，单只有参一钱，仍旧汗出作晕，舌复尽黑，忙迎余至。余曰：“是余劝尔延医之误，今再不敢推诿矣。”仍照余前方，只加益智仁一味，连服四剂，舌黑尽退，大汗已敛，惟两手心时出汗，一身面上从鼻当心分开，左边有微汗，右边全无，余思此血虚也。盖汗虽发于阳，而实生于阴。前药阳气虽回，而阴血尚不足。左主血，故左边独有汗，将前方参芪桂附俱减一半，倍当归、枣仁、熟地，加白芍。
服十余剂而汗尽敛，食仍少进，胸觉有痰。照前方加半夏、陈皮。服数剂，时时知饿，饮食倍常，共服四十剂而后复元。中有一日，惑于俗见，云附桂不可多服，只用二分，次早舌上即现黑色，胸腹不舒。忙照数服下，舌黑又退，腹舒进食，始信附桂必用之药，即少用尚不可，况可以不用乎？况可以不用附桂而反用寒凉之药乎？病者愈后，随又受孕，迄今称感不忘。
——本文摘自《吴氏医验录全集》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