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龄桥郑兄，壬戌年正月，失血咳嗽起，遂发潮热，服药久不愈，乃就治于名医某先生，服药月余，更剧。至六月中旬，始就余诊之。
其脉虚数无力，余问：“两侧皆可卧否？”答曰：“两边皆可侧卧，但不安神。”余曰：贺
贺！是可治也。”又问：“服药若干？”答曰：“月余以来，服过三十余剂。”余曰：“噫！几殆矣。服彼药得无嗽热有加乎？”答曰：“岂但嗽，则益之以喘，热则先之以寒，痰则时时带血，而且饮食渐少，口中无味，胸腹胀闷，面上时时火起。”余问：“其方可是白前、桑皮、苏子、花粉、黑参、丹皮、地骨皮、麦冬、天冬、百合、贝母、枇杷叶等项乎？”答曰：“果是，一毫也不差。”余曰：“今欲为兄用参、芪，能信服乎？”答曰：“前某先生及诸医皆云有火，恐不可补。”余曰：“此俗见也。兄病本可治，若胶执俗说则可治者，亦终至于不治，殊为可惜。余不惜婆心为兄饶舌，极欲曲全兄命，非故翻驳名医也，大抵失血之证，起初虽或有火，亦必由于肺气不固。肺气不固，则不能摄血而血溢出，失血之后，肺经益虚，则加咳嗽。亦有不经失血而咳嗽者，初亦或由风寒而起，或由火炎气逆而起，迨嗽之既久，则同归于虚矣。何也？日日咳之，时时咳之，气有出而无入，则虚矣。如人家日支费银钱若干，曾无丝毫利益收人，即百万之富，亦有穷时，况本非素封者乎？而其家有不穷乎？气之由咳而虚，亦犹是也。在病初起，或者犹有余邪，清泻之剂犹可暂用，至于久则必虚矣，医家不惟不补，反加清泻，如花粉、黑参、二冬、二母，使脾虚者服之饮食顿减、胸腹胀闷。脾土不旺，则不能生肺金，而肺益虚。又加以白前、桑皮、苏子诸宣散辛降之味，大泻其已虚之气，不至肺绝不止也。盖苏子主降，气实而逆者宜之。若气虚，方虑其下陷，可更降之使不得升乎？桑皮味寒，白前味辛，寒则泻热，辛则散邪，本草皆云定喘、止嗽，盖以肺中有实热实邪者，用此泻之则肺清宁而喘嗽止，若无实邪实热而亦泻之，则泻其正矣。泻其正则肺益虚而嗽益增矣，嗽益增则肺益虚，以致气喘、气短、肺渐开张，不能侧卧而病危矣，当此之时，虽有神仙亦莫能疗。然用参芪补剂，亦能使嗽止热减，复可侧卧，无如遇节气必复，终不能收功。盖由病者之真气已尽，不能复生，非补剂之不效也。惟幸泻药未至久服，肺气未尽亏损，两侧皆可卧者，是真气尚有一二分，一用参、芪可收全效，此所以谓兄之证为可治，而可贺也。”郑兄闻言豁然，乃问余曰：“先生之言至矣，但补之一字，诸家绝口不言，岂书所不载乎？”余曰：“自古至今何书不载？惟医者守定相传歌诀，有书不知读，故不明道理，不知变化耳，且无论书之所载云何，即一病名亦当顾名思义。既曰虚损矣，虚则当补，损则当益，不补不益何以治虚损为？今不惟不补不益而已，犹且清之泻之，使虚者愈虚，损者愈损，不知此种治法，又出自何书？是何传授？《内经》曰：阴虚生内热。则发热为阴虚矣。又曰：劳则喘且汗出，内外皆越，故气耗。气耗则气虚矣。气虚即是阳虚，阴虚即是血虚，阴阳气血两虚，有不补而得生者乎？既当补矣，有舍参、芪而能补者乎？俗见又云：痨证阴虚，但当补阴，不宜用参、芪以补阳。抑知阴药多滞，必得阳药以宣之而阴血始生，所谓孤阴不生也。况《本草》明言人参补阳而生阴。是参之为物，虽曰补阳，其实生阴。俗说谓补阳则阳亢而阴益竭，殊不知久虚元气衰微，补阳阳亦未必即回，又安从得亢？况补阳正所以生阴，而阴何得反竭？且如一方中，又非单用参芪一二味，必有阴分之药相济。阳更虚者，阳药居其六七，阴药居其三四；阴更虛者，阴药居其六七，阳药居其三四。此至平、至妥、至中、更正，不易之则也。
何柏斋云：虚损甚者，真火已亏，寒凉之药岂能使之化为精血以补其虚乎？东垣曰：甘温能除大热，又曰：血脱必益气，又曰：虚者必补以人参之甘温，阳生阴长之理也。葛可久世称治痨神工，所著诸方用参者十有其八。朱丹溪主补阴者也，而治痨之方用参亦十有其七，甚至有用人参膏十余斤，而损证得活者。丹溪之书可据也，其他方书充栋，用参用补一一可考。何至今日医家，一遇虚损必云有火不可补，病者每先自疑为有火矣，医者又以有火之言投之，遂相契合。信服清泻之剂，无止无休，以至沉痼而不可救，良可慨也。虚痨之证，固不敢谓无火，然火有虚实之分，非可一味用清。丹溪云：实火宜泻，芩连之属；虚火宜补，参芪之属。试问虚损之证，既失其血矣，又发热蒸灼其阴矣，又久嗽伤其肺矣，又出汗吐痰重损其津液元气矣，其火岂犹是实火乎？而日为清之泻之可乎？今人动言遵尚丹溪，至丹溪所云虚火可补，及彼用参治痨之法，并未梦见。既云遵丹溪之滋阴，而四物汤亦未见用，当归为养血要药，又且摒绝。其所以遵丹溪者，果遵何道乎？是不可解也。医者每云：人身之中，火居其二，故宜用清。不知所谓火居其二者，火分君相。君火少阴，相火少阳，各有所属，非谓多一火以为害于身中也。况脏腑各分阴阳，五行各居其二。如胆属少阳甲木，肝属厥阴乙木，胃属阳明戊土，脾属太阴巳土，大肠属阳明庚金，肺属太阴辛金，膀胱属太阳壬水，肾属少阴癸水。五行各居其二，何独谓火有二？昧者不解，时医执为秘传之语，恣意用清。彼意盖以火不灭则病不已也。吾以为病不死，则火不减。何也？实火一泻即平，虚火愈清愈起。所谓虚火者，本因乎虚而火乃起，则一补其虚而火自降矣。若清之泻之，真元愈虚而火愈炎，医者见其火势愈炎，必不悟清泻之害，反谓前之凉味尚轻，更加黄连大苦寒者以折之，致胃气立败，元气顿尽，而死在旦夕矣，必至是而虚火乃灭耳，此余所目击心伤而无可如何者也。故凡见用清泻之剂者，百人百死，千人千死，无一得活，远观近览，可数而知也。是岂虚痨为必死之证哉？非也。余于此种证，不论病起远近，但肝肺未损，两侧可卧，审无实邪者，即以参、芪、归、地之类补之。服后脉数必平，浮火必降，痰少嗽止，热退食进。可取效于崇朝，可收功于经月。此用补之法，非有意矫异时流，一一仰体古圣贤苦心救世、谆淳垂训之意，实为不易之良法，万万无可致疑者也。”
郑兄闻言深服。遂为定方，用：当归、生地、丹皮、阿胶、扁豆、山药、甘草、橘红、贝母、麦冬、黄芪、人参。服四剂而喘定嗽减，痰少血止，热退进食。再倍用参、芪，去贝母、麦冬，加白术，服四十余剂而痊愈。余起此等证甚多，虽病之浅深不同，药之轻重不一，要之大旨不离乎是，则用补之法，百发百中，屡试屡验者也。今医家必谓参芪不可服，必谓有火不可补，必谓清泻之法为家传秘奥，必谓用参、芪为孟浪。明效大验，而犹啧啧然议之，真所谓举国皆狂，反以一人之不狂为狂者也。余性最惜人命，故因郑兄之问，不觉痛切言之。知庸流闻之必相吐骂，而明者闻之必以为实获我心也。
——本文摘自《吴氏医验录全集》
